第73章第七十三章狼一直以为它不记得自己刚出生的事，其实它记得。
它记得它的母亲。
它的母亲被疯狂的信徒抓到祭坛上，剥皮放血。垂死之际，体内微弱的血脉被强烈的愿望唤醒。
它的先祖乃无意间流落至菱花秘境的半仙兽，名为：应言虎。
顾名思义，言出而应验。
应言虎拥有一种叫做言灵的神通天赋，但它的言灵范围是有限的。加之先祖并不是纯种的应言虎，所以未能打破界膜离开这个秘境。
血脉传承至它母亲时只有微弱一点。
它的母亲本无法使用天赋神通的，但谁也不能小瞧一个绝望的母亲。
它的母亲只有一个愿望：【喵喵喵！】
——救救我的孩子！
于是，它得以出生。
于是，它等到了路过的姜缓和鬼主。
然而它的母亲却再也坚持不住。
大猫知道自己诞生在爱的奇迹中，过路的姜缓和鬼主是母亲拼尽全部为他挣来的生路。
它也记得姜缓笑起来的样子，他温柔的眼神，他的手十分温暖，他无奈的叫他猫崽的声音。
它也记得那具笨拙的小白骨，他每次给他喂奶如临大敌的样子又笨又可爱。
它当然也记得被姜缓捡回来的白狼，它只是觉得白狼的毛很厚窝在它肚皮
三百年，大猫一直记得那短暂的几日。
他们一路同行送白狼回自己的族群。
他们玩着幼稚的飞盘游戏，在草坪、山坡上追逐、嬉闹，跳进河中捉鱼。
他们躺在山坡上，懒懒看着太阳落山、在花丛里滚来滚去滚得头上落满了花。
那是短暂但很快乐的一段旅程。
太快乐了，以至最后告别时也心中暖暖的，未有太多感伤。
送走了白狼，送走了幽冥之主。
姜缓揉着它的头，笑起来闪闪发光：「大猫，你可不要偷懒啊。要好好修行。」
「喵！」
姜缓说：「等秘境再开启时，我会来看你的。」
「喵！」
大猫认真的答应下来。
大猫虽然爱玩任性，但它是个好孩子。
它没有偷懒，它的血脉纯度远高于母亲，幼年期就达成了初步觉醒。
它一直努力修行，将自己的血脉藏得很好。
它把家安在了当初的山洞中，一只猫趴在山坡上晒太阳，蹲在河边抓鱼，一只猫玩飞盘游戏。
它乖巧的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
但当它从一手能抱起来的猫崽长到了长达三米的真正大猫。
它也未能等到姜缓。
只等到了万君在界门之外，以身合道的消息。
它知道的太晚了，姜缓已经自封中南三山闭关。
它咬着包袱就想去找姜缓。
白狼那时已经是狼王了，它劝下它。
大猫又想，白狼说得对！它才不要主动去找姜缓呢！哪有猫咪主动的道理！
「他会没事的，对不对？」它扬着头对狼王说：「我等他来找我，到时他一定会被吓一大跳！」
它那么乖、那么努力。
它就差一点点就能达成彻底的返祖了。
它变得超级厉害了！
它已经变得超级厉害了。
大猫浑身的血似乎都在沸腾，它终于实现了彻底的返祖，深色的花纹从嘴边蔓延……
「猫！」狼王追了上来。
大猫转头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变成了重瞳，它清晰的看见了白狼。
应言虎听起来很厉害，可能做到的也有限。
它既不能战胜黑夷，也不能消弭即将发生的撞击，更无法保住菱花秘境——这片充满了记忆的故土。
但它还能做些其他的事。
「我找到我的战场了。白狼。」
狼王停住了脚步。
「……好。」狼王声音一如既往低沉。
大猫就知道狼王不会拦它。
「……白狼，再见。」
大猫飞起来，飞到了最高处。
它始终一只任性的猫科。
「我管你们是怎么想的！我要我觉得！」
大猫发出孤注一掷般的虎啸。
它要该活下去的都要活下去！
新诞生的应言虎只有这一个愿望。
谁准你们同菱花秘境一起陪葬，都给老子滚出去！
【听从救援者的话，乖乖从菱花秘境出去！】
*
救援者们的灵玉不住的震动。
玩家们的消息面板已经标红。
他们并不是不畏惧即将降临的大祸，但是……只要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能够救下更多生灵。
天空横贯的裂缝宛如一条伤痕。
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一声虎啸。
鱼大等人睁大眼睛。
「大猫？」
石长老错愕一会儿，蓦然叹息：「这可没办法了。」
救援行动在这一刻变得极为顺畅。
人鱼上了岸。
兔子爷爷抱住了胡萝卜。
原山一族跟上了鱼大等人的脚步。
不少救援者喜极而泣。
太好了！
再快一点！快一点！
拜托了！
所有人都在行动着，狂奔着。
只要再快一点！
*
大猫感觉到自己的灵气在迅速耗尽。
要想命令整个菱花秘境的生灵谈何容易。
它甚至已经无力再停留在空中。
它远望姜缓所在的位置。
它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看不清了。
姜缓听见了吗？
它没有偷懒，它已经变得很厉害了。
大猫从空中坠落。
菱花秘境，它母亲的归处、那些幸福记忆的寄托之处……其实它完全明白那些不愿离开的想法。
它也不想离开啊。
这样也好。
大猫含糊不清的喵了一声……
*
姜缓听见了那一声虎啸。
大猫！！
姜缓猛然循声看过去。
黑泥骤然发难。
姜缓不得不折身应对。
那是个黑泥组成的模糊人形。
东方玄已经彻底吞噬了黑夷——他的力量已经突破了七境。
黑泥像一双巨大的手朝姜缓合拢。
「阿缓啊……」
「阿缓，为什么不看着我呢？」
「阿缓，你要看着我。」
*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倒计时的速度似乎比他
们狂奔的速度还要快。
菱花镜一次能传送的人数有限。
一次次的传送，但留下的人仍有很多。
怎么办？！
怎么办！
「你们先走吧。」玩家决定留在最后。
反正他们不会真的死，大不了……大不了转修鬼道。
如果转修不成，他们就开号重来呗。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的同伴皱着眉，她的同伴是十二州的普通修士，「瞎说什么？哪能留你一个！」
「我没有瞎说，你懂个屁！」玩家吸吸鼻子，「老子超强的！不用等十八年就又是一条好汉！」
「别闹。」她的同伴如何能答应。
「呜~」玩家没忍住掉眼泪，「反正，等……你一定要认出我！我会来找你的！」
不少玩家都做出了相似的决定。
反正他们不会真的死。
但这些笨蛋真的会死！
*
倒计时已经不到半个时辰了。
天空的裂缝，狂暴的空间风暴让天空彻底不复平静，混乱的罡风割裂一切。
佛子勉力支撑的金莲即将粉碎。
姜缓咬牙，挥剑斩开黑泥，纵身飞上天空。
黑泥盘旋着紧追而上。
整个菱花秘境都能看见那如山峰兀起的巨大黑泥柱。
几乎要与天齐。
但所有人已无力关注分秒。
时间来不及了么？
*
大猫被接住了。
是白狼王。
狼王什么也没说，背着大猫就去寻菱花镜。
「白狼……」
「白狼，笨蛋。」
狼王依旧沉默着。如疾风般奔驰。
时间来不及了。
时间……真的来不及了吗？
一声轰响。
漆黑的大门打开。
无数扇大门在菱花秘境的各个角落打开。
门上雕刻着狰狞的纹路，悬挂的引魂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妖冶的红色彼岸花盛放在门内。
——这是鬼门，这是幽冥道。
幽冥境之主的清冷空澈的声音传遍每一个人的耳边。
【吾以幽冥境之主的名义，允生魂暂入幽冥境，借道幽冥。】
所有人尽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任务已刷新】
【任务名称：借道幽冥
任务描述：不应发生的死亡、坚定的牺牲信念……幽冥之主亦为此动容。以幽冥的权柄大开鬼门，允许生魂借道。生死的边际不容打破但生死为大事。】
白狼王载着大猫奔入了鬼门。
鱼大等人跑进了幽冥道。
无数生者涌入死者的领域。
死路成为了生路。
如血的红花盛放着。
鬼主浮生低头看着手心的红花，轻轻闭眼。
打破生死的界限并非小事，即便是幽冥境之主也不可紊乱生死。
但，现在是必须为之的时候。
「姜缓。」
现下，只剩下姜缓了。
*
愈贴近空间裂缝，愈能知道即将撞上来的碎片有多可怖。
天要崩塌了。
境界越高的修士越能感觉到那股毛骨悚然的杀机。
那是并非人力能及的伟力。
姜缓回望了一眼地上的鬼门。
沉甸甸的心在稍微放松一点。
东方玄紧随其后。
他紧紧盯住姜缓。
黑泥伸出庞大的手，始终试图去握住姜缓。
姜缓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长发披散，满身伤痕，又脏又乱，如何都称不上美。
东方玄的美学是华丽，是极尽绮丽。
真丑。
姜缓现在的样子真丑。
不过，正好。
他也很丑。
「阿缓，」东方玄调笑般的语气，「只剩下你和我了。他们都走了。」
「如果葬身空间风暴，我们的神魂也会纠缠在一起吧。」
姜缓斩开黑泥，没有搭理东方玄，这不是最要紧的事了，最要紧的是空间碎片。
——仙界碎片。
为了抵抗入侵，仙界崩塌，群仙战死……崩落的仙界碎片却在十二州划下巨大的口子，助长了入侵者的火焰。
如果那些先辈们知道……在十二州造成无法计量的灾难的是他们的居所，是仙界，他们该多么的痛苦？
无论如何！绝对也不能让它撞上十二州。
姜缓不回头的挥下一道符文。
黑泥暂且被符文拦住。
东方玄并没有尝试去破开符文，他静静注视着姜缓忙碌的背影。
真想。
真想……和阿缓一起。
阿缓应该终结在他的手里。
若能和阿缓同归于尽，以此地为坟墓，这样的死亡也能称之为华丽吧？
东方玄心中涌动着无数恶念。
真是不甘啊。
姜缓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裂缝上。
他果真不是算无遗策的圣人，他咬着牙，心神愈发镇定冷静。
如若不成，那他……
姜缓已经下定了决心。
*
异变在此时发生。
姜缓倏地转过身。
是无边的黑泥。
像汪洋一样的黑泥。
东方玄站在黑泥之上，黑泥捏造的人像依稀还是东方玄那张壳子的模样。
「果然，还是做不到……」东方玄轻笑一声。
「阿缓，你现在的样子好丑。」
东方玄一直觉得死亡也应该是美丽。
姜缓，是他平生所见最完美无缺的人。
那么他的死亡也一定是极美的，那双星河流转的眼眸会永远的合上，柔软的樱色嘴唇会苍白如雪，修长纤细的手指合在胸前……也许会有一只蝴蝶静静飞过哀悼，鲜花也忘记了开放，而更多的人簇拥着他。
所以啊……不能让阿缓这样丑陋的死去。
*
天空的倒计时即将归零。
鬼门缓缓合拢。
东方玄淡淡微笑着。
人形如融化了一般汇入黑泥之海。
这是他选择的死亡。
就像三百年前，他选择燃尽东方家，在燃烧的藏书阁前，举起一杯黄泉酒向姜缓致意。
烈焰焚尽一切，原本这就该是他死亡的终结。
然而，他却又被黑夷从彻底的死亡中抓出来。
又以如此肮脏、寝陋的模样苟延残喘了三百年。
东方玄轻笑一声，「我不喜欢肮脏的死亡。更不喜欢丑陋的活着。」
如若不是……
东方玄关闭了视觉和听觉。
如若不是想再见他……
他，早该死了。
如果以常人的观念，他一定是罪大恶极的烂人。
东方玄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这肮脏的一生从来不曾怀抱一点善意，从来不曾因善念去做什么事。
——即使是现在。
他恶意的想着。
阿缓，看着我。
看着我。
永远不要忘了我。
永别，阿缓。
*
姜缓睁大了眼睛。
东方玄已经听不见了，听不见姜缓呼喊他的名字。
无边无际的黑泥淹没了一切。
姜缓眼睁睁看着黑泥覆满了裂缝。
而他震荡的风暴弹开。
一朵盛放的金光牡丹成为最鲜艳的颜色，飘落在了姜缓身前，牡丹的幻象一触碰到姜缓便解除了。
那是一面菱花镜，或者说阴阳逆生镜。
什么时候？
阴阳逆生镜什么时候落到东方玄手里的？
「阿缓！」
佛子接住姜缓。
漆黑的鬼门在半空打开。
*
菱花秘境，万年缔造。
曾历灾难，复又繁盛。
菱花秘境的消失并不震天动地。
而是悄无声息的。
谁都不知道空间碎片和菱花秘境相撞之时发生了什么。
当倒计时归零。
他们只听见了天地间一声闷响。
宛如一声沉沉的哀悼。
所有人手中的菱花镜碎成了碎片，散落在空中，纷纷扬扬似一场落雪。
玩家们接到了危机解除的系统消息。
但是无人去看所谓的奖励。
每个人都静默成一尊尊肃穆的雕像。
翠云原上。
庞大复杂的阵法猛然散开。
昭修旁边的点位上，一名年老的修士蓦然流下眼泪。
他他是曾经那八十一位祭品之一，是万君救下的幸存者。
他也曾为菱花城拼过命。
撤离菱花秘境之后，他和其他居民们定居洒金城。但他们仍旧将菱花秘境视作自己的故乡。他们的过去在那里，他们的亲友葬在那里，他们的故乡永远是菱花。
如今……
他轻声道，「如今也好。」
菱花秘境没了，至少人还在。只要人还在，就能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