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家

  第九章,家

  李东山一大早就起来打扫完院子,又去河边挑了两趟水,把水缸灌满,然后扛起铁锨往村南河边走去。

  他打算修补一下地头的堰坝。冬天过去了,落下的冻土塞满了堰下的水沟,要尽快整修一下,过几天就该给地里的麦子浇水了。

  他来到地头上,望着地里开始返青的麦苗,绿油油的一片,心里乐滋滋的。这是他家仅有的二亩水浇地,是祖上传给他和哥哥两人的,哥哥二十年前闯关东,把他那一份也就留给他了。如今他只种一亩,他的一亩已经分给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半亩,再加村北二亩丘陵地,两个儿子一人一亩。哥留下的一亩地他种着,还有一亩丘陵地,也够他和老伴吃穿用了。

  他是一个农民,以种地为主,还有织布的手艺。农忙时干农活,农闲时织布。附近的农民秋天摘的棉花,冬天纺成线,开春后就找他给织成布。

  他在干净的空地上两头各固定好一排小木桩,然后把雪白的棉线来回绕在小木桩上,直到绕够织布机线棍子的幅宽,又在线上刷一层白色浆糊,使棉线变硬,等线晒干了后,再卷成线棍。

  家里有一台织布机,他把浆好的线棍带回家,作为经线安放在织布机头上,再把梭子装满纬线,就可以织布了。

  每到织布时,手脚同时并用。两只手和两只脚协调动作,脚踩下踏板,拽起吊杆提着的两个缯,使经线形成棱形的空间,右手拉动梭子使纬线穿过,左手再拉过机柕挤压纬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样重复操作,就把棉线织成布了。

  他每年要给村里几十户人家织布,工钱也够补贴家用。他今年四十八岁,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已成家出去过了,三儿子过继给大哥去了东北,如今他和老伴王氏住在自己家的老宅子里。

  他把排水沟的土挖了一层,扔到堰坝上填平露出的窟窿,又修补了安放辘辘的水井。

  这样,过几天引河水进来,摇起辘辘就可以浇地了。

  他干了一会就出汗了,便拿出烟袋坐下来,抽袋烟歇一会。

  他望着眼前这宽阔的泗河,远处一片白沙滩像月牙贴在河床上,近处清清的河水自东向西流淌。

  河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拐弯处水面窄水流也急,水面上不时卷起一个一个的小旋涡,在太阳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岸上的柳树已长出绿叶,河边干枯的蒲草墩上也露出尖尖的嫩芽。几只鸭子顺水漂过,不时转过头把嘴伸向河边水中觅食。

  泗河是SD省内中部较大的河流,又名泗水,为四渎八流之一。

  泗河发源于泗城东部的陪尾山下。中国最早的地理书《禹贡》中的“泗出陪尾”,说的就是这个陪尾山。

  陪尾山并不高大险峻,却是叠叠奇石陡然翘立,苍松翠柏茂密成林。更为独具的是山下名泉荟萃,泉多如林,古人为此取名泉林。

  泉林中大泉有红石泉、珍珠泉、趵突泉、黑虎泉。小泉众多,数不胜数。清代地方志记载:“邑境数十里内,泉如星列-----明泉七十二,大泉数十,小泉多如牛毛。”而且泉溪相连,互相灌输,五步成溪,百步成河。汇成巨流,滔滔不绝。

  《论语》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是孔子在陪尾山讲的。“川”即是河,意思是时间就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逝,一去不复返。感慨人生在世变换之快,亦有惜时之意在其中。

  北魏大地理学家郦道元在考察了泉林后,称誉泗河为“海岱名川。”

  历史上多个朝代在泉林建庙,建祠,建坊,建亭。清代康熙、乾隆帝多次南巡时,均驻跸泉林,在此修了行宫和御桥。

  泗河自东向西流出泗城境外,又经曲阜、滋阳流人南四湖(昭阳湖、南阳湖、独山湖、微山湖),后流入京杭大运河。俗话说“滔滔江水向东流”。还有李白的诗“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都是说水往东流入大海,而泗河却正好相反,偏偏是向西流。其实,这是一个地理现象,泗河东高西低,水自然向西流。它流入南四湖,又进入大运河,再进入淮河,最后流入大海。实现了“条条江河归大海。”

  泗河是一条山洪性河流,在每年的雨季,沿河多条支流的山洪倾入泗河,河面变宽,洪流滚滚,奔腾而下。雨季一过,河面变窄,沙滩裸露,来自泉林的泉水汇流而下,水流变缓,慢慢向西流去。

  洪水过去的泗河,变得温顺而清澈。这时,如果沿河走一段,就会看到河中时而碧水荡漾,时而清澈见底。也会碰上打鱼人撒网扑鱼,也能遇上牧童河边放牧。

  这条古老的泗河,千百年来孕育着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

  李东山的家就在泗河北岸的北河村,这里依山傍水,村北面是高高的凤仙山,南面是奔流不息的泗河,西面十几公里就是津浦铁路,东面不远是泗城。

  北河村沿河一带是水浇地,良田沃土,旱涝保收。北面是丘陵沙土地,靠天吃饭。

  北河村有二百多户人家,千把人口。村里有八九个姓氏,张姓李姓是村里的两个大姓。张家八十多户,李家六十多户。其余是冯、孙、王、刘等姓氏。

  多少年来,张姓家族和李姓家族轮流交替统治着北河村,两姓有矛盾,也有融合。矛盾主要来自土地纷争和取水浇地。两姓土地交叉在一起,旱天浇地借道取水,谁先谁后,稍不留意就产生矛盾,如不及时化解,日积月累,就是疙瘩。融合就是通婚联姻,亲家多了,矛盾也就少了。

  李东山的姑就嫁给了本村的张家,而他的大儿子则娶了张姓族中的一个闺女为妻。

  这几年,一个叫李金士的人当上了保长,他是北河村的一个地主。他的父亲教过私塾,他也念过私塾。家里有五亩水浇地,还有十几亩丘陵地,顾了一个长工。

  他有俩儿一女,都已成家。大儿子读了几年私塾,后来当了国军,先是在济南,后来去了南方。李金士这个保长就是他儿子当了国军后,县城的国民党让他干的。日本人来了还继续让他当保长。

  李金士肚里有墨水,口里经常是“之乎者也。”别人听不懂,他也不解释,长此以往,人们就不爱搭理他。但是,上边让村里办事,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听起来也明白,不管是真办还是假办,都能凑合过去。

  村里人有纠纷,找他评理,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礼让。”

  他经常给人们讲一个“六尺巷”的典故:说康熙年间,宰相张文接到AH桐城老家来的书信,书中说姓吴的邻居盖屋要占他家的一尺地,两家相争不下,官府对两家都不敢得罪,家里才写信给他。

  张文看后写了一首诗寄回家里,

  “千里来书只为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天长日久,村里纠纷少了,找他的人也少了。即便有纠纷来人找他,不管人家听不听,他总是把这个典故唠叨一遍,磨蹭的当事人消了气,他三言两语表个态度,说完就走人。有人不服,他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一揽,双手一拱“多多原谅吧!”说完走人。

  人们说他是个泥瓦匠,会抹和。尽管人们不说他好,却也说不出他怎么坏。

  如今,日本鬼子在县城住着,经常给乡里要粮要菜,还要民夫。乡里摊派下来,李金士就让各家轮流摊点,多少都要给点,不让来人空手而回。

  村里人把他的名字李金士叫成“李近视。”意思是日本鬼子在这长不了,给日本鬼子办事,是只看到眼前,是近视眼。李金士对李家族长说,当这个保长两头受气,可总得有个人出来应付,弄个不行的来干,村里要吃大亏。

  李家族长出面替他说话,时间一长,也就没人再多说什么了。

  其实,李金士暗地里还和共产党有联系。他女婿的哥哥是泗城抗日游击队的人,叫吴子健,是个共产党员。这个抗日游击队活动在泗城西北一带,与风仙山北的阻莱山抗日武装有联系。有时候吴子健来找他筹粮,他二话不说,从家里装好两袋子,晚上亲自用毛驴驮上送到接头地点。他知道这些人不容易,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打鬼子,是干正事的。他给老婆说:“儿子在的那个党不撑劲,还没见日本人就跑了。闺女家的大伯哥这个党能行!”

  李东山看看太阳已经半晌了,便扛起铁锨回家吃饭。

  老伴已做好早饭等他回来,见他进门,忙着给他盛好稀饭,端出煎饼,两人开始吃早饭。

  刚端起饭碗,就听得大门口有人说话:“到啦,到啦!”

  接着又喊:“二大爷,有人上你家来啦!”

  李东山听得出这是本家侄子二狗的声音,急忙放下饭碗,叫上老伴来到院子里。

  只见二狗跑进门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人。他还没认出是谁,走在前面的年轻人突然喊了声:“爹、娘!”

  接着就跑过来张开双臂把他和老伴抱住。

  “我是小飞,我回来啦!”年轻人哽咽着说。

  “啊,是小飞,你怎么回来啦?”爹娘有些惊讶。

  “看看,长成大人啦,这是谁啊?”爹娘不住地问着。

  “这是林英,是您儿媳妇。”李鲁拉着林英到爹娘跟前。

  “是啊,真好啊!来来,快进屋吧!我就说嘛,这几天喜鹊老在咱家树上叫,还真是有喜事来啦!”

  林英红着脸喊了一声:“爹、娘!”

  李东山和王氏一起答应:“哎!”

  王氏拉着林英的手一起进屋。

  王氏忙着和面擀面条,李东山帮着烧火做饭。

  李鲁和林英洗洗脸,换下穿脏的衣服。林英从包袱里拿出一身单衣服套在棉衣上,照着镜子仔细地梳着头。

  这次为了女扮男装,剪短了头发,现在只好梳个短发,她用发卡夹上散乱的头发,在额头上卷了卷刘海,对着镜子整理一下衣服,就过来帮婆婆做饭。

  婆婆一见林英换了衣服,摘下了帽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个漂亮大闺女站在面前,还要伸手帮着干活,心里那个高兴,赶忙说:“这就好啦,你快去歇歇吧!”

  李鲁来到院子里,仔细看看这个家与他走的时候有哪些变化?

  北屋还是那三间,东屋两间还是老样子,西南角的牲口棚是新翻盖的,一头黑驴拴在槽上正在吃草。

  院子里那颗枣树似乎长高了,树头大了。离家十多年第一次回家,心里各种滋味都有,一时难以平静。

  他回到屋里,问爹娘,两个哥哥呢?

  爹说:“都成家啦,出去过了。”

  娘一边忙着下面条,一边说:“你俩先吃饭,一会喊他们家来见见。”

  一家人吃完饭,坐下来说说话。李鲁就把在奉天上学和这次回家的事叙述了一遍,说和林英已成亲,奉天爸妈还给林英定亲玉镯。

  爹娘边听边流泪,既高兴又心疼,高兴的是儿子回来拉,领回一个俊俏的儿媳妇,还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心疼的是儿子受那么多苦,还差点丢了性命,这一路上担惊受怕,辛劳疲惫,儿子和媳妇又瘦又黑,心中不免难受。

  李东山问起哥嫂的身体,李鲁说他离开奉天时都还好。年前刘叔去看过他们,爸因他的事也遭到日本人的关押,妈也受了惊吓。当知道儿子已经脱险,并且要与林英成亲,爸妈很高兴,还捎来钱和衣服。

  听完这些,李东山叹口气说:“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上一面!”

  过了一会,李东山让二狗叫来两个儿子和媳妇。老大李祥龙,媳妇张自平,女儿小翆。二儿子李祥云,媳妇刘桂花。兄弟妯娌见面,嘘寒问暖,聊个不停。

  两个嫂子围着林英又是夸又是问,说三弟长得一表人才,弟媳妇也长得好看,这么巧就嫁给了三弟,真是郎才女貌。来到老家水土服不服?今年要孩子吧?奉天大城市什么样?轮船、火车什么样?等等,说不完问不完。

  林英拿出在济南买的手帕送给两个嫂子,拿出点心给小翠吃,哄得小翠不住地叫婶子。

  “李家三儿子从东北回来了,还带了个俊媳妇。”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半个北河村的人都知道了。一些人来家里看看这对见过世面的年轻人,瞧瞧媳妇的俊模样。

  李东山在院子里摆上桌子凳子,端出旱烟匣子,捧出一些葵花籽,沏好茶,来招待乡亲们。

  来的人有长辈,有平辈的,也有小孩子。李鲁和林英在哥哥嫂子的带领下,逐个拜见,端茶倒水,迎来送往,一波接着一波,一直忙到中午。

  刚要准备吃饭,听得大门口有人喊:“祥飞,老同学看你来啦。”

  李鲁赶快迎出去,一边走一边说:“来啦,来啦!”

  只见外面进来两个年轻人,都在二十岁上下,两人都是细高个,一个稍高一点的走在前面,见到李鲁上下打量一番说:“变样了,都认不出来了,我是张之民,同窗啊!”

  李鲁说:“之民哥,你也变样了,我也认不出你啦!”

  说着又转向另一个年轻人,问:“这个是?”

  “张之朋,”来人自己说出名字。

  “是啊,是啊,是之朋兄弟。来,来这边坐吧!”李鲁说着给两人让坐。

  三人来到桌子前一起坐下,林英走过来给两人倒茶,李鲁忙介绍说:“这是林英,我媳妇。”

  又指着两个男青年给林英介绍说:“这俩是我同学,这个是之民哥,这是之朋兄弟。”

  林英一一打过招呼,转身忙去了。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不完。停了一会,张之民说:“你才回来,先歇歇,我们过两天再找你聊聊,今天就这样吧!”

  李鲁招呼林英一起送走了两个同学,一家人才坐下来吃午饭。

  吃过饭,王氏让两个儿子收拾北屋西间的房子,给弟弟两口子住。

  二哥祥云去村里铺子买回几张粉红纸,两个嫂子烧火熬了浆糊,刷在墙上贴上纸,又把窗户纸换成新的,二嫂还剪了几个喜字贴在墙上和窗子上,屋里一下变得既亮堂又喜庆。

  王氏拿出一套被褥,一边铺床一边说:“明儿个你二嫂来帮忙套床新的,啊!”

  二嫂刘桂花答应:“行,明儿我拿些新棉花来。”

  晚上,李东山和老伴商量,儿子回来了是件大喜事,又在东北成了亲,我们老李家真是双喜临门,喜上加喜。要备上两桌酒席,请几个长辈和亲戚来庆贺一下。王氏让李东山定个双日子,去集上买肉买菜,明天就下请帖。

  李鲁和林英也早早上床休息,两人实在累了。从棒棰岛到老家,奔波千里,几经历险,舟车劳顿,疲惫不堪。

  今天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乡,心里踏实了。特别是李鲁,几个月来担惊受怕,提心吊胆,今天终于放下心来。

  这里,是自己的家,抗日游击队经常过来的地方。日本鬼子一般不敢来,可以说,这里是中国人的天下。

  他想起昨天路过泰西抗日根据地时,看到那里村头站岗的儿童团员,手拿红缨枪,腰上扎着个皮带,那个神气劲。他和林英在马车上看不够,马车走远了,他俩还扭回头在不住地张望。

  这个情形以前听他的同学说过,这次自己亲眼看到了,心里感觉那个亮堂。

  林英对这个家一切感到新鲜,公公婆婆对自己很亲,哥哥嫂子对自己也关心,一家人都是实在人,没拿她当外人。就是睡觉的床不是火炕,觉得有点冷,就一直往李鲁身上靠。李鲁感觉到有种冲动,伸手把林英抱的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