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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兵安在?膏锋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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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九年六月二十六日,喜峰口

  夜已经深了,王肇坤站在喜峰口关的城墙上,叹了口气。

  这喜峰口的城墙虽然高大,但七年前才被黄台吉的大军攻破过一次,眼下仍有些断壁残垣没有被修整,城墙的几个缺口露着狰狞的碎砖,让人没什么安全感。王肇坤扶着垛墙,看向关隘北方的山脉,但此刻月光黯淡,崎岖的山地也显得模糊不清,黑黢黢的像是倒伏的野兽。这让王肇坤又怀念起他那钱塘江畔的故乡来,那里山清水秀,见不到这样的穷山恶水。虽然出巡山海居庸已有了些日子,他仍然适应不了这边塞的苦寒。

  四下安静,除了几声守城卒的鼾声偶尔传来,诺大的城关别无声响。作为巡关御史,这深夜里王肇坤本该返回蓟镇休息,但最近建虏征讨蒙古称帝建号的举动让他有些担忧。他婉拒了蓟镇总兵杨国俊的劝告,已经连续多日在蓟镇各个城关留宿,今日要留宿的便是这喜峰口。

  身后传来的鼾声越来越大,王肇坤看不过去,走去摇醒了那正在酣睡的士兵。

  “你领着朝廷的饷银,怎么敢在当值的时候酣睡!”王肇坤有些怒气。

  “这位大人,小人要真领得着你说的那饷银,那小人倒睡不着了。”那士兵满不在乎地回答,拎起长枪向远处的墙角走去。

  “丘八!”王肇坤站在原地,握紧拳头骂了一声。

  那士兵也不理他,在墙角一躺,又睡着了。

  王肇坤无话可说,良久后他背过身,继续眺望城北的群山。

  他出巡各关已久,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自辽左战事起后,九边精锐便被不停地抽调到辽西,所以辽西一带的守军守夜当值尚还说得过去。但这蓟镇早就不复当年戚继光在时的雄风,眼下整个蓟镇里都是从辽西清汰下来的弱卒,能受累到这城墙上睡就是给了他这御史大人天大的面子。

  大明啊大明,你还能撑多久?王肇坤忍不住在心里想。

  脚下传来的微微颤抖打断了他的思考,王肇坤有些惊讶,他伸出双手去摸面前的垛墙,手上也传来了同样的颤动。

  地震了?王肇坤心中茫然。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那漆黑的群山中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那些黑点密附在山脊上,像是群聚的马蜂。

  王肇坤几乎不能呼吸。

  那是骑兵,平铺在大地上无边无际的骑兵!是那些奔腾的战马在让大地颤抖!

  骑兵推进极快,只过片刻就在喜峰口百步之外平地上摆开了阵势。骑兵的正中燃起了一支火把,以那支火把为中心,无数火把成放射状在黑中燃起。喜峰口城下,瞬间成为一片火焰的海洋。

  王肇坤看到,那一个个火把下,露着剃得精光的额头。

  “建虏犯境!”他用尽毕生未有的力气狂呼。

  他的声音惊醒了熟睡着的官兵,他们揉着睡眼向城下望去,或是愣在原地,或是掉头就逃,城池瞬间变得混乱不堪。两年前黄台吉那坚不可摧的兵锋早就吓破了城内大多数守军的胆,一片慌乱中,甚至没有一个人去点燃烽火。

  “都给我闪开!”王肇坤费力拨开挡在他面前乱窜的士兵,抄起掉落在地上的火把点燃了城墙上烽火。

  烽火把城墙上的乱象照得更加清楚,城下大军的正中,阿济格看着城头,露出不屑的笑容。

  “攻城吧。”阿济格随意地摆了摆手。

  “攻城!”听到阿济格发令,两个护卫在他身旁的骑兵高声叫喊。

  “攻城!”两名骑兵周围,数十名骑兵又是一声高呼。

  命令相次传递,到最后数万大军催动战马一齐高呼,喜峰口破败的城墙仿佛要在这震天动地的呼声中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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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八日,乾清宫

  王承恩看着伏在案头沉睡着的天子,急得在殿中来回地走。

  他心里知道此时应该把崇祯叫起来,但他又不忍心叫醒这个批阅奏疏直到深夜的皇帝。

  可建虏又打进来了啊,王承恩的头上流下了细密的汗珠。他侍奉崇祯多年,很少有这种进退失据的感觉。

  “王承恩,何事慌慌张张的。”崇祯并未睡熟,被王承恩踱步的声音吵醒了。

  他理了理睡梦中散下来的头发,又开始翻阅奏疏,向王承恩询问的声音中透着股疲惫。

  “陛下,喜峰口二日前被攻破了。”王承恩赶紧走到案前,弯着腰说。

  “什么!”崇祯一惊,手中的朱笔掉落在地。

  但他很快就强压住心中的惊讶,恢复了镇定的面容。他知道,作为天子,自己不能在臣下面前露出一丝惊慌。

  “蓟镇昨日飞报,来犯建虏不下十万,喜峰口被攻破。蓟镇官兵吃了败仗,正向西撤,虏骑在后穷追不舍。”

  “西撤?”崇祯猛地站起,声音中带着怒气,“蓟镇往西就是京师,他们要朕去城墙上与建虏搏命不成?天下百姓咬着牙纳三饷是让他们保护京城,不是让他们把建虏引到京城的!”

  “陛下息怒,败军眼下还未到京师,是否遣使将败军拦下。”王朝恩赶紧安抚崇祯。

  “遣!让他们去昌平,京师戒严闭门,不许败兵进京!”崇祯一甩袍袖。

  “是,臣这就去办。”王朝恩施了一礼,跑了出去。

  他的背后,崇祯扶着桌案,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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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七日,昌平城北门

  王肇坤抹去脸上的血,快步向北门的城楼上跑去。

  他已经守在昌平这座孤城里四天了,京师紧闭的城门和调去昌平的命令并没有让他感到太多的失望,他知道,作为败兵这是他应有的待遇。

  城内城外十几万士兵的喊杀声如同大潮,数不清的羽箭穿梭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此刻的昌平城里聚集了从各个方向溃退下来的数万败兵,所有人都清楚昌平背后就是京师,他们已经退无可退。在绝境下,逃亡多日的败兵们爆发出了阿济格入侵以来从未有过的战斗力。他们守着城墙寸步不退,拼着命与城外的十万建虏厮杀在一起。

  北门城楼正剧烈地燃烧着,火焰升腾到半空,横梁上画着的真武大帝淹没在烈火中,面孔逐渐扭曲。

  城楼的入口处,一名士兵捂着肚子瘫坐在地上,血液把他布面甲染得一片污浊,从他的指缝中隐约能看到粉色的肠子。士兵听到王肇坤的脚步声,把头歪过来,对着他摇了摇头,眼神如一潭死水。

  王肇坤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跨过他的身体向前走去。

  “大人!顶不住了!”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向王肇坤狂奔而来,在他面前重重跪下。“大人求你想想办法,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光的。”

  士兵嚎哭着,一下又一下地把头磕在地板上,力道之大让王肇坤都觉得脚下的地板在抖。

  “您知道那个会吹笛子的孩子吧。他才十四岁,他就死在我的身边,脑浆都洒在了我的胳膊上。”壮汉抬起头来望着王肇坤,额头的血混着泪水滴向地面。

  王肇坤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效死而已。”良久后,王肇坤低声说道。

  他曾在很多书中看到过这句话,那时他觉得书中说这句话的将军们忠君爱国英伟绝伦。他没想到过自己真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会有这么残忍与无力,没有丝毫的英雄气。

  城外的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片火光,之后传来了整齐一阵划一的出膛声。

  王肇坤识得这个声音,那是建虏从孔有德叛军那里得来的红夷大炮。他走到城楼的窗前,呆呆地看着流星般划过天空的炮弹。

  火光四溢。

  数不清的炮弹在王肇坤脚下的城墙上一同炸裂。巨大的冲击力将王炳坤整个人掀的倒飞出去撞在后面的立柱上。城楼的墙壁寸寸崩裂,屋顶垮了下来向前方倾倒下去,燃烧着的横梁噼里啪啦地落下。王肇坤的耳朵被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嗡嗡直响,眼睛里充斥的星点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眼前一切都显得十分不真实。

  王肇坤挣扎着爬起,向城楼外狂奔,他的双脚刚踏上城墙的砖石,后面就传来了一阵巨响。王肇坤回头看去,只见那雄大的城楼轰然崩塌,烈火升腾在半空中而后急速消散,碎木砖瓦滚落到城墙下,惊起守城军士的惊呼。

  王肇坤艰难地躲开一块砸落的木料,拽住一名试图逃跑的士兵的头发,用力把他扯回垛墙前。

  “撑住啊,援军马上就来!”王肇坤拔刀大喊。

  无人应和,回答他的是明军的哀鸣和建虏的怒吼。

  正在这时,城内方向却传来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王肇坤转头看去,一队千人左右的军队出现在街巷的转角处,正向城门奔跑而来。

  王肇坤认识这批军队,他们是一批曾被俘虏的降卒。建虏破关后连败官兵,抓了数千俘虏,三日前却不知为何把俘虏们一股脑的都放了出来。被释放的降卒蜂聚昌平城下,城中的几个守将对这批俘虏各持意见,主张接纳与主张轰走的吵成一片几乎动起手来。王肇坤实在看不下去,用御史身份压下反对的声音,把这些降卒接进了城池。

  “这帮人在别处守城守得好好的,这时候来这干什么?”王肇坤自言自语。

  他心里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右手握紧了刀。

  降卒们片刻就到了城门前,一千多人也不多说话,拔了刀就向守门的士兵砍去。

  守门士兵们的士气陡然崩溃,他们一心抵御城外之敌,从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变故,胡乱地抵抗片刻后纷纷溃散。王肇坤的家室尚在城中,他挥舞长刀抵御了一阵后也混到了逃散的官军里,向城内逃去。

  王肇坤边逃边回头看,只见北门的城门已经被打开了。那千余被他救过命的降卒正跪在城门两侧,高呼“恭迎大清天军”。

  王肇坤留下两滴眼泪,回过头不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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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肇坤散着头发,满脸尘土地推开一所破庙的门,那里面站着他的家眷。

  “快走,北门破了,都往南走!”王肇坤倚着门虚弱的喊,“往南走,出了城就往东,京师不会收你们。你们往西坐船走,回浙江老家!”

  “那老爷你……”王肇坤的妻子张开了嘴想说话。

  “闭嘴!”王肇坤打断了妻子的话,“再废话就没时间了!快走!”

  他的妻子点点头,抹去眼泪,拉着几个孩子出了门。

  一行人走到门前,走在最末尾的女儿却突然停了下来。

  “爹你会来找我们的是么?”王肇坤的女儿回头问。

  “当然了姝儿,爹有马,很快就能追上你们了。”王肇坤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他的女儿点了点头,和家人一起快步离去。

  王肇坤追到门外,看着家人从视线中消失。他整了整衣服,走到一旁枯树上拴着的瘦马旁边,摸了摸那马的马鬃。

  “老家伙,没想到是你陪我走最后一路啊。”王肇坤说罢翻身上马,扬鞭向昌平北门疾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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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济格横刀立马,站在昌平城的北门下。

  他的面色不太好看,攻下这座满是溃兵的城花了比他料想的更多的功夫,甚至让他用上了红夷大炮这么麻烦的东西。眼下终于破城了,他在想要不要耗上些时间,在这里搞上一次屠城。

  虽然离北门开门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但阿济格此刻站在城门下,还是能看到不少逃命的百姓与官兵。

  算了,把屠城的事情延后,先歼灭城中的残敌吧,阿济格想。

  他挥了挥马鞭,身旁的数百骑兵立刻会意,策马向逃兵和百姓们追去。

  “你们也该干嘛干嘛去吧,多杀几个,有赏。”阿济格又朝正向他跪着的千余降兵说。

  三日前是他把这些明军降卒放入昌平城内的,临行前他嘱咐降卒们在他的大军攻城时从城内开城。本来他并没有对这些人抱有太大的期望,把他们放回去也只是为了完成黄台吉嘱咐他打仗时要多动脑子的任务,可他没想到这些俘虏真的完成了他的任务。阿济格心里得意,对汉人又看轻了一分。

  降卒们闻声都感激地一叩首,站起来向城内冲杀而去。

  现在这北门下只剩下了阿济格和他的两名亲兵,阿济格有些无聊,他干脆下了马,和两名亲兵坐在地上喝起酒来。

  三人说着一路劫掠的收获,都哈哈大笑起来,嘴边的酒都好像美味了几分。然而正当三人酒酣耳热之时,城内方向却传来了马蹄声。

  阿济格皱眉望去,只见一名头发散乱的中年男人骑着匹瘦马,举着刀向他直冲过来。那马虽瘦但跑的飞快,片刻间就到了阿济格身前,男人手上的腰刀带着风,直指阿济格的脖子。

  阿济格一惊,知道从地上起身闪躲已来不及。他迅速弯腰,向马上的人丢出了手中的铁制酒壶。

  酒壶正中马上男人的脸,男人的刀失去了准头,贴着阿济格的头皮划了过去。阿济格的两个亲兵也反应了过来,他们一人死死拉住瘦马的缰绳,一人扯住马上男人的袖子,拼命地往下拽。

  “狗奴!”男人被拉下了马,但又迅速从地上爬起,咆哮着挥刀朝阿济格砍去。

  阿济格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但还没来得及拔刀。他连退几步,堪堪避过了男人的刀

  他的两个亲兵赶忙护主,他们一人一边,向男人的膝盖弯踢去。

  男人只注意着阿济格,挨了两名亲兵的重踢,膝盖一弯跪倒了。

  阿济格趁机箭步向前,一脚踢在男人的手腕上把他的刀踢飞,然后用力地踩着他的脸,把他摁倒在地。

  “恨啊!”男人的脸被踩到地上,泥土混进他的嘴里,他含混不清的说。

  “你是谁?”阿济格脚下加力,用走音的汉话问。

  “大明巡关御史王肇坤。”

  “你恨什么?”

  “恨不能杀贼!”

  那瘦弱的男人此刻却爆发了惊人的力量,他硬起脊梁,顶开了阿济格的脚。

  两个亲兵还压着他的双腿,他无法爬起,便冲阿济格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吐沫正中阿济格的脸,阿济格暴怒起来,又是一脚把男人踹翻在地。

  “杀了他!”阿济格喊。

  两个亲兵闻言抽出腰刀,向男人背后插去。

  “恨啊……”

  男人吐了口血,倒在地上不动了。他的眼睛没有合上,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滴入泥土。

  崇祯九年七月七日,大明御史王肇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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