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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五丈河旁

  第三十二回五丈河旁崇祯九年八月十三日

  雨虽然暂时止住了,但天空仍然阴着。五丈河的河水这几日愈加汹涌,奔腾的河水如同猛兽嘶吼,让人心慌。一旁那老朽的大堤在河水的冲击下显得十分脆弱,一副随时要倾塌的样子。看着那脆弱的大堤,苦工们都忧心忡忡,加快了手上做活的速度。

  “孩儿也,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我与你去问病波。”

  “婆婆,你今日病体如何?”

  “我身子十分不快哩。”

  大堤下,一名顶着头乱发的男人突然扯开了破锣嗓子,嚎起窦娥冤来。在一群低头忙碌的苦工之中,这一声吼显得十分突兀。

  “梁奇,莫要再吼了,一会又要挨鞭子。”旁边的一名苦工见男人又唱了起来,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出声劝阻。

  那叫做梁奇的男人却充耳不闻,依旧在唱着:

  “婆婆,羊肚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

  “等我拿去”

  “这里面少些盐醋,你去取来。”

  几个苦工看见他这幅样子,都摇着头走远了。

  “梁疯子又发疯了,都躲远点,别被鞭子溅到。”苦工们边走边说。

  仿佛应和苦工们的话,一名士兵小跑而来,在空中抡圆了鞭子,啪地一下甩到了梁奇的后肩上。

  “梁疯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他妈的唱!”士兵喊。

  梁奇挨了一鞭,摔倒在地,身体因为疼痛而不住颤抖。

  “打得好,天兵爷爷打得好,打得我四肢百骸都开了窍啊!”肩膀上的鞭痕渗出血来,但梁奇似乎浑然不觉,咧开了嘴朝士兵笑了起来。

  “呸!妈的,疯子。”士兵被梁奇的行为吓到了,心想要离这疯子远点,便朝他吐了口吐沫,走了。

  “窦娥,你药杀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

  等士兵离开,梁奇又扛上一包沙袋,唱了起来。

  眼下这五丈河大堤已经聚集了四千多人,都是从全州各地抓来的精壮汉子。相应的,看守的士兵也增加到将近四百人。四千多人劳作的声音十分嘈杂,梁奇唱的曲子被夯土砌石的噪声淹没,无人理会这个疯子的呓语。

  “左大哥,梁疯子又挨鞭子了。”孙行远不着痕迹地走到左三思身旁,悄声说。

  “真是个怪人。”左三思微微抬头,往梁奇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还在那咿呀咿呀地唱个不停。

  在几天前到了大堤以后,这梁奇就在不停地唱戏,众人都觉得他疯疯癫癫的,便给他起了个梁疯子的外号。孙行远曾打听过梁奇是哪里的人,但被问过的人都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就好像梁奇这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官兵也曾毒打过这怪人几顿,但见他始终不改,现在也懒得管他了。

  “别磨磨蹭蹭的,快去干活!”

  左三思正说着话,一名官兵蓦然间从斜里冲出,手里鞭子打向他的小腿,让他一个趔趄几乎跌倒。

  “你干什么!”孙行远不禁愤怒起来,向官兵走了几步。

  “行远,回来。”左三思忍着疼痛,拉住了孙行远。

  旁人要是交头接耳几句,官兵从不会反应得这么快,只有他和孙行远只说两句话就会被打。左三思知道自己是被特殊照顾了,不想孙行远挨一顿无谓的鞭子。

  孙行远牙关紧咬,犹豫片刻后还是退了回来。

  “奶奶的,真是反了你们了。”那官兵见二人退让,气焰更加嚣张,又作势要打。

  “军爷,军爷,别置气,小的给您赔罪了。”在官兵的鞭子即将落下时,孙六突然从一旁冲出,挡在左孙二人身前,陪笑说。

  “走开,有你什么事。”那官兵满脸的不耐烦。

  “是是是,小的就是怕您打了我们这种下等人会脏了鞭子,再者我怕您日后在宁海州名声会变差啊,毕竟这大堤总有一天要修完不是?”孙六强装着笑。

  “别让我下次在看到。”那官兵想了一下,明白了孙六的意思,便收起鞭子走去了别处。

  “多谢六哥了。”官兵走后,左三思向孙六谢道。

  “不说这个了,高陵那边的人托我问您,说他们在筑的那一段堤已经打好了桩基,下一步该怎么办。”

  被抓来的民夫对筑堤也都是睁眼瞎,现在几千人的筑堤工作都在靠左三思拿主意。看守的官兵和军官虽然针对左三思,动不动就横加鞭挞,但他们也不懂筑堤,又想快点筑成堤坝在知州饶登面前邀功一番,便也由着左三思对发号施令。

  “现在虽然暂时无雨,但天还阴着,雨一会就会接着下。六哥你让他们先建一个遮雨棚,然后在棚下把石灰和沙土用二比一的比例堆在一起,再用糯米汁拌匀,准备砌墙时勾缝。”左三思想了想说。他在大学时上过中国建筑史的课,还记得这时的勾缝胶浆的制作方法。

  “明白了,我这就去。”孙六说着就转身离开,却没料到身后站着个人,躲闪不及一下子撞了上去。

  哗啦一声,孙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到了地上。他坐在泥土上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贺久。

  “左三思,我是真没想到,你这王八居然在这种地方都能当起里长来。”贺久没管孙六,径直走到左三思眼前。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种话么?”贺久如稚童般的挑衅,左三思甚至不想生气。

  “当然不是了呀我的左哥哥。”贺久说着话突然前进一步,趁着左三思没来得及反应,一下把他绊倒在地。

  土地被连日的雨水泡烂,左三思摔得浑身是泥。他双手摸索几下,撑着一块还算坚实的土地想要爬起。但他起到一半,背后却传来一股大力,把他的头摁进了泥浆里。

  “左三思,都落得这般田地了你还在得意什么?见到督工要跪下你不知道么?怎么不给我跪下!”贺久的如同一条疯狗,死死地按着左三思的头。

  “你给我……”孙行远怒吼一声,刚要扑去,却被两个军士从后抱住了。

  “放手!”左三思怒吼一声。他的力气比贺久大,顶着贺久的手从泥水中缓缓爬起。

  贺久突然松开了按着左三思的手。他拔出刀,走到在一旁发愣的孙六身边,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继续啊左三思,来打我啊,我和你保证绝不杀你。”贺久看着从地上爬起的左三思,笑得癫狂。

  养马岛那一晚后,夺妻之恨在贺久的心里发芽,并在之后的日子里不断生长。事到如今,贺久其实已不记清孙妙卿的脸,但心里对左三思的恨意与复仇的欲望却已如无边之海一般。

  “虽然我不会杀你,但是你只要再动一下,我就把这个人的脑袋剁下来。”贺久拎着孙六的发髻,狞笑着说,“要是还动,我就再割下孙行远的脑袋,再之后是养马岛上的每一个人。但是没事,养马岛在这有三百多人呢,你还可以打我三百多下。来啊,打我啊。”

  左三思漠然无语,片刻后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继续说话啊左大里长,刚才不是还很厉害么?”贺久缓步走了过来,“既然不说话了,就给我跪下吧。”

  左三思这边的异样引起了周围的注意,无论是民夫还是监工的官兵都把头转过来,注视着左三思,四周一下变得十分寂静。

  “跪啊。听不懂话么?跪下啊。”贺久又喊了一声。

  左三思仍然只是站着,低垂着头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妈的。”贺久不想再等,几步走到左三思身后,踹到他的膝盖弯上。

  左三思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但仍稳住了身体没有倒下。

  “窝火窝火窝火。”贺久追了几步,又伸腿踢出。

  贺久一连踹了三脚,左三思终于支撑不住,跪倒下去。

  “后不后悔啊,告诉我后不后悔!”贺久走到左三思面前,狞笑着把他的头摁到泥浆里,让左三思形同跪拜。

  “哈哈哈哈。”贺久狂笑,笑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个围观人的耳朵里。

  “贺少,贺少。”见左三思快要憋死在泥浆中,那李总旗慌忙走了过来,“贺少,眼下大堤还没完工,还得留着这小子啊。”

  听完李总旗的话,贺久想了片刻,满是不情愿地放开了手。

  “我还没玩够呢,你还不能这么早死。”贺久蹲在左三思面前,对着那满是泥浆的脸说。

  左三思看着贺久,一言不发。

  “哼。”贺久一甩手,离开了。

  “左大哥。”被身后士兵放开的一瞬间,孙行远立刻扑来,抱住了左三思。

  “里长,里长。”孙六被拿来威胁左三思,此刻不敢走到左三思身边,只是跪在一旁,不住的磕头。

  “六哥站起来。”左三思躺在孙行远怀里,剧烈地咳嗽,“等大堤修完,我们都要活着回家。”

  这时一阵异样的声音传来,孙行远闻声看去,只见那梁疯子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对着左三思大笑。

  “哈哈,一个傻子!”梁疯子笑。

  孙行远满面怒容,伸手要去扯梁奇的衣领,但被左三思拉住了。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梁上下端详了左三思一番,满脸鄙夷地高唱起窦娥冤,转身走向了别处。

  围观的人中,有几人听着曲子,握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