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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坟

  听到前厅的大门被打开后,又被重重地关上,穆尘瘫坐在地板上,抽泣不断,但依然不敢发出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颤抖的身体渐渐平息。

  穆尘擦干眼泪,反复确认后,才轻手轻脚地下楼。

  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小心,每一步都让他胆战心惊,每一步也都让他触目惊心。

  穆尘先是来到奶奶身前,蹲下身,视线再一次模糊,那干涸的双眼再次泪如雨下,往昔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浮现。

  “臭小子,你现在长大了,不愿和奶奶一起睡了是吧?”

  “臭小子,你是不是又偷偷拿我钱了,要钱你直接跟奶奶说啊,我还会不给你吗?”

  “尘尘,别哭,奶奶不会死,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

  良久之后,穆尘跪倒在地,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他来到姐姐身前,蹲下身,拨开她脸上的秀发,露出那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穆兰馨从小就承担起了母亲的角色,常常用她那柔软的身躯,为穆尘抗下了千斤重量。

  本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但都被她婉言谢绝。

  只为了等穆尘,等他有了归宿之后,方才考虑自己。

  有这样的姐姐,穆尘是幸福的。

  有这样的弟弟,姐姐会幸福吗?

  之前,穆尘的答案是肯定的,但现在,他不再确定。

  穆尘跪倒在姐姐身旁,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穆兰馨旁边躺着的是阿牛。

  阿牛是无辜的,没有他,穆尘便逃不过此劫。

  刚才,穆尘还答应他,饭后带他出去玩,可一切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同样,穆尘跪倒在他身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穆尘来到穆子安身前,想再听父亲责骂他,想亲自将戒尺交到他手上,让他再次抽打自己。

  但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那熟悉的声音再也不会在他耳边萦绕,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再也不用了,不用了。

  穆尘走向前,伸出手,轻轻抹过穆子安的双眼。

  然后重重地跪倒在地,磕上三个响头。

  此时,越阳城的天空被烟花照得犹如白昼,花灯在街上移动,在河里流动,好不热闹。

  屋外热闹,屋内悲凉。

  一墙相隔,两个世界。

  穆尘心想:“此时,街上必是人头攒动,我还不能出去,得再等等,等到夜深人静,空寂无人之时,才能出去。”

  此刻,穆尘独坐在饭桌前,端起那早该端起的碗,为自己盛了满满的一碗米饭。

  吃着这些早已凉透的饭菜,冰凉里面夹杂一些温热,那是永远不会散去余温。

  他这顿饭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在细细咀嚼,他知道,这将是他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以后再也吃不到这样的饭菜了。

  吃着吃着,泪水就模糊了视线。

  他吃着什么都是咸的,苦的,但还是不断地往嘴里送。

  他多么希望,这是梦,这一切都是假的,能有人来把他叫醒该多好。

  但终究没有人来叫他,叫醒他的,是那喧嚣散去后的寂静。

  穆尘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碗筷,来到母亲的牌位面前,最后为母亲擦拭了一次牌位,上了一炷香,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来到前厅,穆尘也给这里的童掌柜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开门,探头。

  见街上无人,迅速地开门、关门,离开了家,离开了这个能给他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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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街上已经空无一人,皎洁的明月散发着惨白的月光。

  月光洒在地上,照在几条流浪狗身上,当它们从穆尘的面前经过,停下来看了穆尘一眼,便摇着尾巴走开了。

  看着它们远去的身影,穆尘就像看到了自己,心想:

  “现在自己和它们一样,无家可归,流浪便是自己的归宿。

  ……

  不,自己不能做流浪的人,苟活,有什么意义!

  自己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他是母亲、父亲、奶奶、姐姐、阿牛、童掌柜换来的。

  自己又怎么能为了多活几天而流浪!

  自己要报仇,一定要报仇,不能让他们死不瞑目。

  ……

  怎样才能为他们报仇呢?

  去法理司告他们?

  ……”

  想着想着,穆尘脸上露出了笑容,笑得悲惨,笑得无助。

  惨笑完之后,又继续寻思:

  “好像只有修仙,才能替他们报仇,但自己又没办法修仙。

  ……

  不!

  要报仇,自己必须修仙,必须!必须!管他什么先天条件,管他什么千难万阻,只要能修仙,只要能变强,死了又何妨!”

  打定主意,穆尘把心一横,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不知道,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踏上修仙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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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鸣三更到五更,月未落星渐稀。

  此时,已经有小摊贩稀稀疏疏地出现在街头。

  东方渐白,微光撒向苍茫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了。

  沿街的商铺一家接着一家开门,迎接新的一天。

  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久便是车水马龙的盛况。

  所有的商铺都已门户大开,唯独穆家医馆大门紧闭。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在穆家医馆,或是等待看病的病人,亦或是看热闹的百姓,他们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

  根据他们的经验判断,里面的事情已经被他们猜的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有人愿意上前验证罢了。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人,那人正是东城门外卖蜂蜜的王伯。

  来到门前,敲门,无人回应;

  叫人,亦无回应。

  王伯慌了神,用力一推,门被轻而易举地推开,映入眼帘的是躺在地上的童掌柜。

  王伯一声惊呼,围观的众人蜂拥而上。

  随后,王伯疾步跑向后院,看到众人都躺在血泊之中。

  慌忙地跑出来喊道:“赶快去通知法理司,穆神医一家被人全杀了!”

  众人听到这话,虽然早有预料,但如今得到证实,都唏嘘不已,有些妇孺老少更是悲痛地哭出声来。

  年轻的小伙脚程快,迅速向外跑去,他们得去通知法理司的人,这种命案必须由他们来处理。

  紧接着,大家主动地退出了医馆,退到大街上。

  没有人愿意离开,都在等法理司的到来。

  等一个结果,即便这个结果通常是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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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正午时分,法理司的人才骑马赶到,一共来了二十个人。

  他们进门草草地检查了一番之后,便出来吆喝道:“散了!散了!”

  人群中有人问道:“穆神医一家是被谁所杀?”

  那法理司的人不耐烦道:

  “这件事我们会严查,绝对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至于他们被谁所杀,我们还要近一步调查才能确认。

  如果大家有什么线索,可以来法理司通报。”

  熟悉的流程,熟悉的套话,最终的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越阳城整体秩序安定繁荣,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通过检查伤口,知道凶手并非普通人,这种麻烦,对于他们来说,能免则免。

  其实,围观的百姓中还是有明白人,知道这事和慕容家脱不开干系,但又能怎样呢?

  慕容家不是他们这些寻常百姓得罪得起的,而且慕容欢还是正阳宗的正式弟子。

  这些法理司的人,虽然也属于正阳宗,但他们是游走在正阳宗之外,是由那些之前在考核中被淘汰的人组成。

  对于正阳宗的正式弟子,他们巴结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得罪呢?

  随后,便见法理司的人抬来五口棺材,之所以把它叫做棺材,只是因为它的属性如此。

  从外观来看,根本看不出来这是棺材,实在是简易的过分,就是六块木板拼凑而成的盒子,部分铁钉还暴露在外面,宣誓着自己的牢不可破。

  在他们看来,死人装在什么里面不是装,最终都是要埋入地底,更何况,这样他们还能省下不少钱。

  当然,省下的钱自然不是替法理司或者说替正阳宗省。

  不这样精打细算,他们的油水从何而来。

  人群中有人再也看不下去了,嚷嚷着要自己出钱为穆家置办棺材。

  迎来的却是法理司的冷眼。

  没有恐吓,只是一个眼神而已,自己去体会。

  鬼知道箱子里面下一个躺的会不会是自己。

  纵使他们对穆家感恩戴德,但也没有必要豁出自己的性命,没有人会因此而责备谁,这是人之常情。

  众人也就只能这样,在外面围着,帮不上忙。

  也不知道法理司的人是怎样将穆家一一入殓,但用脚想都能想到,和庄重肯定搭不上半点关系,因为这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连入室抢劫的匪徒都甘拜下风。

  前脚刚进,后脚就急着跟了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排一出戏剧。

  但看他们抬出来的模样,确实比进去的时候艰难了一些。

  但那种艰难,分明能够感觉到不是因为重,而是因为厌恶。

  他们抬着这五口棺材,有说有笑,甚至有时四人还吵闹了起来。

  也不知道里面的人会怎么想,如果有在天之灵,会不会为这一幕感到悲凉。

  别人不知道,反正在穆尘心中,尽是凄凉,心中充满了愤怒。

  但又能怎么样呢?

  愤怒不就是因为无能吗?

  还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

  他只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戴着面具,跟在人群后面。

  这是昨天慕容欢戴过的面具,戴着这面具,穆尘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半个凶手。

  或许可以把好像二字去掉,他就是半个凶手。

  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东城门。

  这那是在出殡,分明是赶场,就是一出出戏剧,赶完一场又一场。

  此时,法理司的人停下了脚步。

  带头的那人高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你们的送行就到此为止,为了保护逝者的安宁,避免别有用心者对死者进一步伤害,还恳请大家就此止步。”

  话说得客客气气,手上的佩剑也是璀璨夺目。

  总归就是,礼数到了,接下来怎么办,你们自己看着办。

  大家也是心领神会,都不在跟随,既然无法送行到终点,只能目送到天边。

  当法理司的人消失在视线之中,众人也纷纷摇头,感叹。

  脸上写满了同情与悲伤,随即便纷纷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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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尘站在角落,等待人群散尽。

  此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紫嫣。

  她逆着人群,沿着法理司走过的路,追了上去。

  穆尘则小心谨慎地跟着她,手上拎着一些香蜡纸钱,这是他在途中顺手买的。

  没跟多远,便见慕容紫嫣停下了脚步,穆尘急忙跳进了旁边的草丛,惟恐被她看见。

  慕容紫嫣则是躲进了侧前方的树丛中,躲的自然不是穆尘,因为她依然在穆尘的视野范围之内,她躲的是法理司的人。

  透过草丛,穆尘依稀能够看到,法理司的人正在前方树林里掘土,然后是掩埋,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完全符合他们的行事作风。

  处理完之后,这些人有说有笑,吹着口哨离开了。

  在这些人走远之后,慕容紫嫣便从树林中走了出来,径直向那新坟走去。

  而穆尘则沿着草丛下方的土坎,轻手轻脚的向前靠近。

  最后停留的地方,正好有茂密的草丛供其藏身,在这里,眼前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他现在才看清,这那里是坟,就是挖了个坑,把那五口木箱扔了进去,然后填了点土,草草地抹平就算完事。

  挖坑所带出来的土也被嫌弃在旁边。

  没有归位,何来坟包。

  慕容紫嫣向那“新坟”走去,这段距离对她来说太沉重、太沉重,感觉每一步都需要她调动全身的力量和意念。

  来到这“坟”前,没有丝毫预兆,直接跪了下去。

  此时的她早已是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哭道:

  “对不起…对不起…穆尘……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没能阻止我爹!”

  “都是我的错,没能把消息传给你!”

  “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傻、太笨、太蠢!”

  ……

  见慕容紫嫣悲痛欲绝地哭诉着,穆尘也不禁泪湿了眼眶,几乎就有现身去安慰她的冲动,但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感性,躲在草丛后面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紫嫣这哭诉声只剩下不断的抽泣声。

  或许是因为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亦或是说得再多终究不再会有人听得见。

  只见她单手撑地,站起身来,向那土堆走去,弯下腰,捧起一把还透着新鲜气的泥土。

  接着,再向那坟坑走去,蹲下身,轻轻地将手中的泥土放在上面,惟恐打扰到下面的人休息。

  她就这样来回地在土堆和坟坑之间,捧起泥土又放下…捧起又放下。

  一个时辰之后,之前的土堆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坟坑之上隆起的一个坟包。

  这时候那新坟才有了坟的样子,里面的人才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慕容紫嫣凝视了这坟包片刻,又走到一旁,再次弯下腰,抓住一棵草,用力地将它拔了出来。

  然后,蹲下身,用手扣动那被拔松的土块,再将它们送到那新坟之上。

  就这样一棵草一棵草地拔,有些草能够轻松地拔起,有些草却拔得异常得艰难。

  此刻,她正在拔的那株野草,三番五次也未能成功,一番僵持之下,脸上已露出红霞。

  但这草也只是从中断开,她则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最后跌坐在地上。

  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不知道是在擦汗水还是在擦泪水,亦或是两者都有。

  然后便再次起身抓握住那剩下的部分,紧接着,又是一番僵持。

  这次,她终于把这株野草拔了起来,而她又再一次失去了平衡,倒退几步之后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看到被拔松的土块,她毫不犹豫地爬起来,再把这些土,堆在了新坟之上。

  如果此时有人路过,没有人会把她和慕容家的千金大小姐联系起来。

  此时,她浑身是土,脸上花得恐怕连她自己也认不出来。

  但她不在乎,不在乎她是谁,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她只是一次次地弯腰、拔草、捧土、堆坟,再弯腰、再拔草、再捧土、再堆坟。

  摔倒后又爬起来,爬起来又再次摔倒,如此循环往复,最后,她是跪着拔完了周边的草。

  她这那是在和草较劲,分明是再和自己较劲。

  她在宣泄着悲伤,表达着歉疚,发泄着愤怒。

  但现在已成定局,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能做的,就是让这里看起来像座坟。

  虽然这坟还是很普通,但它起码保留了最后的一丝尊严。

  人可以死,但是尊严不可以被践踏。

  她再次站到坟前,跪了下去,跪下去的那一刻,整个人也是摇摇欲坠,仿佛大厦将倾。

  最终她还是稳住了身形,神情肃穆,庄重地给里面的人磕头。

  一个、两个、三个。

  每一个都是那样的深沉,就像埋进了土里,久久抬不起来。

  许久,才见她双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沉重地身体,转身离开。

  此时的她早已没有了千金大小姐的大家闺秀,像是一个被遗弃在街头的苦命人。

  当她试图用衣袖去擦干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脸也越擦越花。

  她就这样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里,消失在了穆尘的视线之中,消失在这夕阳西下的余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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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慕容紫嫣,穆尘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她,还能不能再次见到她。

  确定慕容紫嫣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之后,穆尘才从草丛中出来。

  来到坟前,取下面具,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小河里,让它随水流去,一去不复返。

  然后,蹲下身,点燃香蜡和纸钱。

  当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先哭了起来。

  要说的话被这撕心裂肺的悲痛阻隔在了喉咙里,待到纸钱已经烧完,香蜡也快燃烧到尽头。

  穆尘抽泣道:

  “爹、奶奶、姐姐、童掌柜、阿牛…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一定会让慕容家血债血偿…您们…安息吧。

  爹、奶奶、姐姐,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修仙这条路,虽然都说我这身体不能修仙,但现在我没有选择,必须这么做。

  如果你们有在天之灵,保佑我能够进入到正阳宗,只要能进入正阳宗,千难万苦我都不怕。”

  沉吟片刻之后,穆尘低声道:“若我无能,死在了修仙的路上,无法替你们报仇,希望你们也不要怪我。”

  说完之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便毅然决然地起身离开。

  只留下这座新坟孤零零地堆在那里。

  风起,旁边的几棵垂杨柳随风摇曳,像是在替这坟中的人向穆尘挥手告别。

  永别了,我的孩子,前路漫漫,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天上的月亮还是和昨天一样圆,都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现在是月依然有阴晴圆缺,人却再无离合。

  借着月光,穆尘向越阳城西面走去,那是正阳宗所在的方向。

  他从没去过,只是曾听人说起,正阳宗在西城门外大概两里路的地方,出了西城门,就能够看得见。